咔嗒一声。
(资料图)
无线电接通了。
“见鬼。”
玛莎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,专注地走着。视野右边是木星,左边是代达罗斯羽流。一个鬼影都没有。她只是不停地走啊走,拖啊拖,沓啦沓啦。
“哦。”
她磕击了一下牙齿,掐断了无线电。
咔嗒一声。
“见鬼。哦。凯。维尔。森。”
“闭嘴,闭嘴,闭嘴!”
玛莎猛地一拉尼龙绳,让载着波顿尸体的雪橇在硬邦邦的硫原上蹦跶了一下。“你死了,波顿,我检查过了,你面罩上有个大洞,能伸进去一个拳头,我真的不想崩溃。我现在处境不妙,我快要垮了,明白吗?别折腾我,给我闭嘴。”
“不是。波。顿。”
“赶紧闭嘴。”
她又磕击了一下,掐断了无线电。木星低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,又大又亮又美,在伊俄[6]上待了两周后,很容易忽视它的存在。左边是代达罗斯羽流,伊俄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硫黄和二氧化硫,形成了一道高达两百千米的烟羽。烟羽反射着地平线下射来的太阳光,散发着寒光,她的头盔镜将之渲染成了一种可爱的淡蓝色。这是宇宙中最壮观的景象,而她却没有心情去欣赏。
咔哒一声。
那个声音还没来得及开腔,玛莎抢着说道:“我没有发疯,你只是我潜意识里的回声,我没有时间去分析,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心理冲突,我不会听信你说的任何话。”
没有应答声。
一路冒雪前行,木卫车至少侧翻了五次,最终侧面撞上了一块悉尼歌剧院般大小的巨岩。一向怯弱的玛莎·凯维尔森,被安全带紧紧地绑在座位上,当宇宙停止翻滚时,她好不容易才解开安全带。身材高挑、体格健壮的茱莉叶·波顿,总是对自己的运气和敏捷自信满满,这一下被狠狠甩在一根金属支柱上。
猛烈的二氧化硫喷流雪让玛莎眼前一片空白。她从一堆金属残骸中摸索到波顿的身体,拼命把她拉出喷流雪的覆盖范围,拉到巨石上的一个凹陷处。
她看了一眼波顿,立刻转过脸去。
不管撞上的是控制钮还是法兰盘,总之波顿的头被杵得血肉模糊。
在这里,一部分喷流雪(行星地质学家称之为“横向羽流”)被巨岩挡住,巨岩旁堆积起了一层二氧化硫雪。玛莎不假思索地舀起两把雪,塞进波顿的头盔里。这么做真的很荒唐:尸体在真空中绝不会腐烂。也许,她只是想遮盖住她残破的脸。
然后玛莎认真思考起来。
尽管暴风雪肆虐,但这里没有湍流。因为伊俄没有大气层,湍流不可能发生。一道猛烈的二氧化硫喷流雪,穿过巨岩上的一道裂缝,直直喷涌而出,能抛落到几英里外的地面上,这完全符合弹道学定律。绝大部分撞上巨岩的二氧化硫雪,都直接粘在了巨岩上,只有少量被弹落回地面。所以,有巨岩阻挡,她只要尽可能伏低,就能避开沿着水平方向袭来的喷流雪,爬回被撞坏的木卫车旁——她刚刚就是这么爬出来的。慢慢地爬过去,借助头盔灯仔细摸索一番,应该能抢救出一点物资。
玛莎四肢着地,刚一趴下,喷流雪突然停了,就和来袭时一样突然。
她悻悻地站起身,觉得自己有点犯傻。
尽管如此,喷流雪暴随时可能再次袭来。最好快点,她告诫自己。可能是一场间歇喷流雪暴。
在一堆残骸中慌乱搜寻一番,玛莎发现,用来补充空气背包的氧气箱已经破裂。
这下可好。她自己的空气背包还剩三分之二,两个充满的备用背包,波顿身上也有一个剩三分之二的背包。尽管很残忍,她不得不从波顿的宇航服上扒下空气背包。对不起,茱莉。这么一来,她的氧气储备足够维持约四十小时。
然后,她取了一段木卫车的弧形船体、一卷尼龙绳、两块充作锤子和打孔器的金属残片,拼凑成了一个拖拽波顿的雪橇。
要是把波顿撇下,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。
咔嗒一声。
“这样。好多了。”
“你说得真对。”
她的前方,是一片坚硬、寒冷的硫黄平原。像玻璃一样光滑。像冰冻太妃糖一样易碎。像地狱一样冰冷。她打开头盔镜,查看自己的行进路线。
只要穿过四十五英里复杂地形,就能抵达着陆器。然后就能回到飞船上。这没什么难的,她想。伊俄和木星之间潮汐锁定。因此诸星之父会一直停留在天空中一个固定位置。这就像一个导航信标。木星在右边,代达罗斯羽流在左边。沿着中间向前进。肯定能脱险。
“硫。能够。摩擦起电。”
“不要磕磕巴巴。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“现在我看清了。用一只幽深的眼睛。看到了机器的脉搏。”暂停了一下。
“华兹华斯。”
波顿受过古典教育,热爱斯宾塞、金斯堡和普拉斯这类古典诗人,这句朗诵,除了说得结结巴巴,简直太像波顿了,玛莎不由得一阵心惊。尽管波顿喜欢没完没了地引用诗句,但她的热情是真诚的,每次玛莎听她吟诵,都会翻个白眼或嘲讽一句,此刻她不禁深感歉意。但是,以后会有足够时间去哀悼她。现在,她必须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工作。
硫原呈现出一片暗褐色。她快速磕击几下,调高显示对比度。视野里顿时充满了黄色、橙色、红色——浓烈的蜡彩色。玛莎最喜欢这种显示效果。
尽管像绘儿乐蜡笔画一样活泼生动,但这里其实是宇宙中最荒凉的景观。
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里,她孤身一人,弱小无力。
波顿已经死了。整个伊俄上没有其他人。除了自己,没有人可以依靠。如果她搞砸了,也不能怪别人。眺望着辽阔远山,沉浸在这冰冷而凄厉的壮丽景致中,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阵狂喜。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,真是太可耻了。
过了一分钟,她问:“你会唱什么歌吗?”
哦,熊儿翻过山。熊儿翻过山。熊儿翻过山。东瞅瞅,西看看。
“醒醒。醒醒。”
东瞅瞅,西看看——
“醒醒。醒醒。醒来。”
“哈?什么?”
“结晶硫是正交晶格。”
她走进了一片布满硫晶花的原野。视野所及之处,是一株株像她手掌那么大的硫晶。像极了佛兰德斯原野里的罂粟。像极了《绿野仙踪》里的罂粟花田。她身后是一连串破碎的硫晶花,有的被她踩碎,有的被雪橇压碎,有的则被宇航服的余热烤爆。这一路,她走得歪歪扭扭。她一直心不在焉地闷头往前走,跌跌撞撞,不知不觉就拐进了这片硫晶花园。
玛莎还记得,当她和波顿第一次看到硫晶原野时,是多么兴奋。她们大笑着,从木卫车蹦出来,波顿抓住她的腰,带着她跳起了欢快的华尔兹。她们俩认为,这是她们被载入史册的大好机会。她们用无线电呼叫,联络留在轨道飞行器上的霍尔斯,可他不无遗憾地告诉她们,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生命形式,类似的硫化物形态在矿物学资料中俯拾皆是……即使这样,也没能打消她们的快乐。这仍然是她们的第一个重大发现。
她们期待能发现更多。
现在,她所考虑的是,这样的硫晶原野,往往与间歇硫泉、横向羽流暴风雪、硫火山热点等危险现象相伴而生。
不过,硫晶原野边缘正在发生一种有趣现象。她把头盔镜的放大功能调到最大,看到自己来时的那条踏痕正缓缓消失。她曾踏碎之处,新的花朵重又盛开,娇小但完整。正渐渐生长。她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化学物理作用。电镀?某种伪毛细作用?土壤中的硫分子被吸出?这些花正以某种方式,从伊俄极度稀薄的大气层中析取硫离子?
如果是昨天,这些问题会让她兴致盎然。此刻,她已经没有了好奇心。再说,她的仪器都撇在了木卫车上。宇航服只有少量电子侦测设备,她无法深入勘探。她手头只有一个雪橇、几个备用空气背包和一具尸体。
“该死,该死,该死。”她嘟囔着。一方面,待在这个地方很危险。另一方面,她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,她的脚快没知觉了。她疲惫不堪。非常非常累。
“啊,睡眠!如此美妙。人人都嗜睡如命。柯勒律治。”
天哪,真的好想睡觉啊。但不断下降的氧气量时刻提醒她:绝对不能睡。玛莎磕击了几下牙齿,超驰了宇航服的安全防护,接入了医疗箱。随着一道指令,一股甲基苯丙胺冲入了输药/营养导管。
她的头脑突然变得清晰起来,她的心脏开始像手提冲击钻一样怦怦直跳。起效了。她现在精力充沛。
深呼吸。迈开步。走起来。
罪人永无休息,死后方可长眠。她还有正事要做。她很快就把硫黄花园撇在了身后。
再见了,奥兹国。
淡出。淡入。恍恍惚惚。几个小时悄悄溜走了。她正穿过一座幽暗的硫像花园。这是一片硫火山柱群,是她们的第二重大发现;地球上不存在类似的东西。硫火山柱散布在火山沉积物平原上,仿佛一座座怅然独立的李普希茨流形雕像。它们都圆鼓鼓的,仿佛一个个圆球挤压堆叠在一起,非常像一长坨快速冷却的岩浆。玛莎突然想起波顿已经死了,她默默地哭了几分钟。
她哭着穿过这些怪异的硫石像。泪眼蒙眬中,仿佛它们正和她擦肩而过,向她身后走去。仿佛它们正一边走,一边跳舞。在她看来,它们就像一群女人,仿佛《酒神》——不,《特洛伊妇女》中的悲剧人物。荒寂。满心痛苦。像罗得的妻子一样孤独。
此处地面有少量二氧化硫雪花。她的靴子一踩,雪花就升华了,变成一团白雾,瞬间蓬散消失。每走一步,都会激起一股转瞬即逝的白雾。这番奇景,此刻只让她更觉恐怖。
咔嗒一声。
“伊俄的金属内核主要由铁和铁硫化物组成,上面覆盖着部分熔融的岩石和地壳。”
“你还在?”
“我在。尝试。沟通。”
“闭嘴。”
她爬上一道山脊。眼前绵延不断的平原非常平坦。这幅景象让她想起了月亮,宁静海与高加索山脉的山麓之间的那片旷阔平原,她曾在那里接受地面训练。只是没有陨石坑。伊俄上没有陨石坑。伊俄是太阳系中陨石坑最少的固态天体。只需一千年左右,活跃的硫火山活动就会沉积出一层一米厚的新地表。整颗该死的卫星被不断地重新铺平着。
她胡思乱想着。她检查了一下氧气量,喃喃自语道:“继续上路吧。”
没有应答声。
黎明……什么时候到来?来算一下。伊俄的“一年”,也就是它绕木星公转的时间,大约是四十二小时十五分钟。她已经走了七个小时。在此期间,伊俄在公转轨道上转过了约六十度。所以天很快就要亮了。天亮之后,代达罗斯羽流将不再那么明亮,但头盔镜能增强图像,不必担心看不清。玛莎转头看了两眼,确定代达罗斯羽流和木星仍处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,就继续往前行去。
走啊走,沓啦沓啦。别每隔五分钟就想着调出地图看一眼。尽可能坚持下去,再走一个小时,很好,再往前挨两英里。不要这么沉不住气。
太阳正在升起。再过一个半小时就是中午了。这意味着——好吧,这其实没什么意义。
前方矗立着一块巨岩。可能是硅酸盐石。这么一块孤零零的六米高巨岩,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塑造了它,并让它在此等候千年,只为了供她片刻休息。她找了个平坦处,喘着粗气,坐下来斜靠着休息。继续思考。检查一下空气背包。四个小时后,又得换一次空气背包。之后,就只剩下两个空气背包了。氧气还能维持二十四小时不到一点点。还有三十五英里要走。每小时只须走两英里不到的距离。小事一桩。不过最后一段路,体力到了极限,可能会更加耗氧。她得小心别让自己睡着。
哦,她的身体疼得厉害。
在第四十八届奥运会女子马拉松赛的冲刺阶段,在肯尼亚国际马拉松赛的冲刺阶段,她都体验过同样强度的疼痛。前者她获得了铜牌,后者她冲到了并列第二名。这就是她的人生。总是第三名,争取第二名。总是充当机组人员,有时也充当着陆人员,但从没当过指挥官。从没当过班长。从未当过山中王。但这一次,就这一次!她想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人。
咔嗒一声。
“大理石雕刻出他的不朽灵魂,在陌生的思想海洋中孤独远航。华兹华斯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木星的磁气圈是太阳系中最大的物体。如果人眼能在地球的天空上看到它,其面积足足有太阳的六点二五倍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说,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。
“引用,容易。说话。很难。”
“那就别说话。”
“尝试。沟通!”
她耸耸肩。“说吧,沟通吧。”
一阵沉默。然后那个声音说:“这。听起来。像什么?”
“什么听起来像什么?”
“伊俄是一颗富含硫的铁核卫星,在围绕木星的圆形轨道上运行。这听起来像什么?来自木星和伽倪墨得斯的潮汐力,对伊俄不断推拉和挤压,足以融化伊俄上的地下硫黄海:塔耳塔洛斯。塔耳塔洛斯通过火山口喷发硫磺和二氧化硫,来释放过剩能量。这听起来像什么?伊俄的金属内核产生磁场,在木星的磁气圈上钻了一个洞,同时也产生一个高能离子磁流管,将伊俄的两个磁极与木星的南北磁极连接起来。这听起来像什么?伊俄会扫荡并吸收百万伏特范围内的所有电子。伊俄的火山喷发出二氧化硫;伊俄的磁场将其中的一部分分解成硫离子和氧离子;这些离子被泵入磁气圈上被打穿的洞中,形成一个旋转磁场,通常被称为伊俄环面。这听起来像什么?环面。磁流管。磁气圈。火山。硫离子。熔化的海洋。潮汐加热。圆形轨道。这听起来像什么?”
玛莎不由自主地聆听着,兴趣被勾了起来,她忍不住思索起来。这挺像一个谜语或字谜。这个问题肯定有一个正确答案。换了波顿或霍尔斯,也许马上就能猜出来。玛莎必须得出答案。
她耳边正盘旋着一种微弱的嗡嗡声,是一个无线电载波。这个噪声正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。
最后,她小心翼翼地说:“听起来像一台机器。”
“是的。是的。是的。机器。是的。我是机器。我是机器。我是机器。是的。是的。机器。是的。”
“等等。你说伊俄是一台机器?你是一台机器?那你就是伊俄?”
“硫能摩擦起电。雪橇接通电流。波顿的大脑完好无损。语言是数据。无线电是媒介。我是机器。”
“我不相信你。”
走啊走,拖啊拖,沓啦沓啦。再怎么奇异,也不值得她为之驻足。也许她已经疯了,以为伊俄是活物,而且是一台能跟她说话的机器,但并不意味着玛莎可以停下脚步。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,再走上几英里才能休息一会儿。说起睡眠,又到了注射振奋剂的时候了——四分之一剂量即可。
哇哦。走起来!
她一边走,一边继续与她的幻觉/妄想/鬼知道什么东西进行对话。否则就太无聊了。
无聊,还有点吓人。
于是她问道:“如果你是一台机器,那你的功能是什么?你为什么被造出来?”
“为了知晓你。爱你。侍奉你。”
玛莎眨了眨眼。接着,她想起天主教信徒波顿对自己少女时代的长篇回忆,不禁笑出了声。《巴尔的摩教义问答》第一个问题:“上帝为什么造人?”它说的不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的翻版吗?“要是继续听你瞎说,我会产生自大的错觉。”
“你是。创造者。创造了,机器。”
“不是我。”
她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了一段路。沉默再度让她难熬,她问道:“那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创造了你?”
“人类创生于亘古之前,数百万年岁倏忽而过。阿尔弗雷德·丁尼生。”
“那么说来,肯定不是我。我才二十七岁。你说的显然是别人。”
“它。移动。聪慧。有机。生命。你。移动。聪慧。有机。生命。”
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。玛莎吃惊地抬起头来。是一匹马。它惨白如幽灵,无声地奔驰在硫原上,尾巴和鬃毛飞扬着。
她紧紧地闭上眼睛,甩了甩头。再次睁开眼睛时,马已经不见了。一个幻觉。就像波顿/伊俄的声音。她一直想再来一剂甲基苯丙胺,但现在看来,最好还是把下一剂拖得越晚越好。
这可真是让人伤感。关于波顿的记忆居然膨胀到了和伊俄一样庞大。
弗洛伊德对此肯定有话要说。他会说,她把她的这位朋友夸大成神灵,只是在找借口,因为她从来没能在一对一竞争中胜过波顿。他会说,她无法接受,有些人就是比她更聪慧更优秀。
走啊走,拖啊拖,沓啦沓啦。
好吧,没错,她的自我意识太强烈。她是个野心勃勃、以自我为中心的贱货。那又怎样?这种野心支撑她走到了今天,如果稍微理性一点,她就会被滞留在大莱维敦的贫民窟里。住在一个八英尺乘十英尺的小隔间里,只能上公共厕所,在牙医诊所打杂。每晚吃海带和罗非鱼,周日才能吃顿兔肉。去他妈的吧。她还活着,波顿却死了——不管以何种理性标准来衡量,她都是赢家。
“你在。听吗?”
“没,没在听。”
她再次登上一处缓坡。猛地惊呆了。下方是一大片熔融的黑色硫黄。熔硫铺展开去,旷阔漆黑,横亘在布满白色条纹的橙色平原上。一个熔硫湖。
头盔上的读数显示,她脚边的温度为零下一百四十五点六摄氏度,熔硫湖边缘的温度为十八点三摄氏度。真是个宜人的美妙温度。在较高环境温度下,硫的确会融化。
熔硫湖完全堵死她的前路。之前他们把它命名为冥湖。玛莎盯着地形图呆看了足足半小时,试图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误入歧途的。
其实原因并不难找。一路磕磕绊绊向前走。也许右腿只比左腿多偏了一点点角度。
无数个小错误,把直线扭曲成了曲线。而且,试图通过天空中两个大家伙来确定和修正行进方向,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靠谱。
最终还是踏进了歧途。来到了这里。站在了冥湖畔。其实也没走偏太多。顶多三英里。
但绝望攫住了她的心。
在第一次“跑图”,通过伽利略系统浏览伊俄全貌时,他们命名了这个湖。这是人类通过卫星探测或地球天文望远镜侦测,在伊俄上发现的最大型地貌特征之一。霍尔斯认为这个湖可能是新近出现的——一个原先不起眼的小浅洼,通过十几年扩张,达到了现在的庞大规模。波顿认为应该去看看,说不定挺有趣。玛莎觉得无所谓去不去,只要能让自己参与首次着陆就行。于是他们就把这个湖加入了行程。
她急切地想要参与首次着陆,生怕被留在轨道飞行器上,所以当她建议来一场石头剪刀布,输了的那个人留下来看家时,波顿和霍尔斯都大笑起来。“这第一次着陆,我来看家吧。”霍尔斯宽宏大量地说,“伽倪墨得斯着陆,波顿看家。欧罗巴着陆,你来看家。够公平吧?”说着,他揉了揉她的头发。
她当时如释重负,感激涕零,又深感羞愧。这可真是讽刺。现在回想,霍尔斯其实根本就不想参与木卫着陆探险,至少不想着陆小小的伊俄。——换了是他,也绝不会偏离方向那么远,被阻隔在冥湖边。
“蠢货,蠢货,蠢货。”玛莎嘟囔着,尽管她也不知道是在谴责霍尔斯、波顿还是自己。冥湖呈马蹄形,长十二英里。她正好被挡在了马蹄的内趾处。
她不可能绕着湖往回走,也不可能在氧气耗尽前抵达着陆器。液硫的密度不低,她几乎可以游过去,但液硫有黏性,会糊住宇航服的散热器,宇航服很快就会融坏。而且液硫本身的温度也很高。液硫内部可能还有暗流和翻涌。在液硫中游泳,就好比在糖蜜里挣扎跋涉。缓慢又黏滞。
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。
过了一会儿,她鼓起勇气去摸索空气背包上的扣环。扣环是有安全栓的,但熟悉这种装置的人都知道,只要用拇指抵住安全栓,猛地一拉联结器,整个空气背包就会裂开,不到一秒钟,宇航服里的空气就会跑光。这个独特手势早已成了一种流行,要是某个在训宇航员说了一些愚不可及的蠢话,同伴就会冲他比画这个手势。这被称做闪扣自杀。
但这种死法,算是比较安乐的。
“将建立。渡桥。有足够的。物理作用。构造。渡桥。”
“好啊,很好,好极了,构造吧。”玛莎心不在焉地说。如果你对自己的幻觉不礼貌……她赶紧打断了这个念头。无数小虫在她皮肤表面爬来爬去。毒瘾又上来了。最好忽略它们。
“等在。这里。休息。现在。”
她沉默地坐着,却不得安宁。她想要重新振作起勇气。思绪万千,但什么都想不明白。她全身蜷缩成一个球,微微前后摇晃着。
最后,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
“醒醒。醒醒。醒醒。”
“啊?”
玛莎挣扎着醒过来。抬眼望去,湖上正在发生异动。物理作用正在发生。有东西在移动。
她注目凝视,只见黑色湖面边缘的白色外壳正向上突出,生长出晶体,延伸向湖面上方。许多条晶柱相互缠绕交织成蕾丝状,快速向前方铺展。耀白如霜。飞速跨越过黑暗的熔硫湖面。一条窄窄的白色大桥,正疯狂生长,竭力延伸向遥远的彼岸。
“你必须。等待。”伊俄说,“十分钟。你可以。走过。桥。轻松地。”
“狗娘养的!”玛莎低声说道,“我没发疯。”
困惑的她默默走过伊俄召唤出来的魔法桥。有一两次,她觉得脚下有点软塌塌的,但桥并没有塌陷。
这真是一种令人兴奋莫名的体验。仿佛从死入生。
在冥湖另一边,火山喷发沉积物形成的硫原缓缓上升,延伸向远处的地平线。她抬头凝视,又是一片开满硫晶花的辽阔斜坡。一天内遇到两处硫晶原野。未免太频繁了吧。
她挣扎着往上爬,硫晶花一碰到她的靴子,就颓败消散了。在坡顶,硫晶花消失了,又是一片光秃秃的硫原。回头一看,她在硫晶花丛中踏出的痕径,正被新花重新铺满。
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,浑身辐射着热量。硫晶花在她周围无声碎裂,碎屑圈一点点往外扩大着。
此刻,她非常渴求甲基苯丙胺。该给自己振奋一下了。轻轻磕击六下,头盔镜上闪烁出一条信息。警告:继续高频摄入该药物,将导致偏执、精神失常、幻觉、知觉错误、轻度躁狂,以及判断力受损。
去他妈的警告。玛莎又给自己打了一剂。
几秒钟之后。哇哦。她感到身轻体舒,精力充沛。最好检查一下空气背包读数。伙计,这看起来可不太妙。她没来由地咯咯傻笑一声。
这笑声非常怪异。
显然是吸毒过量的痴笑,她心里一沉,被吓坏了。她的生死,取决于她能不能保持清醒。她必须继续服用甲基苯丙胺,但她也必须继续往前走。她可不能让那个放纵的本我来发号施令。振作点。是时候切换到最后一个空气背包了。
波顿的空气背包。“氧气还剩八个小时。还有十二英里要走。我可以办到。”她严肃地说,“我现在就要出发了。”
可她的皮肤好痒。她的脑袋好昏沉。她的大脑一直不停地在胡思乱想。
走啊走,沓啦沓啦。跋涉在夜里。机械地抬脚落脚,脑子反而放空了,可以深入地思考。甚至可以反思自己的想法。
有人告诉过她,人类在睡着时并不是匀速地均匀地做梦,而是在即将醒来的一瞬间,骤然遭遇了梦境,并且在那一瞬间,推断并演绎出一场复杂的梦。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绵延好几个小时的梦,但其实只是经历了一秒钟极其浓缩的非现实体验。
也许现在她遭遇的,也是这种体验。
她有工作要做。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。她必须回到着陆器。人们必须知道。人类不再孤单。该死,这可是自人类发现火以来最大的发现!
要不是这样,那准是她发了疯,产生了严重幻觉,误以为伊俄是一个巨大的外星机器。她太疯狂了,完全迷失在自己大脑的卷积回路里。
她心里还隐隐有一个可怕的担忧。她小时候独来独往。很难交到朋友。从不曾有过一个知心好友,也不曾成为某人最好的朋友。她的少女时代,有一半时间都在阅读中度过。读到唯我论,她吓了一跳——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徘徊在唯我论的边缘。所以,至关重要的是,她得检测一下,伊俄的声音到底是由某个真实存在的物体发出的,还是凭空出现的。
要怎么检测呢?
伊俄说,硫黄能摩擦起电。这说明伊俄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电现象。如果是这样,那应该可以用物理方法检测伊俄的存在。
玛莎输入指令,命令头盔镜显示整个硫黄平原的电荷分布图,并把对比度调到最大。
她眼前的大地闪烁了一下,然后亮起一片仙境般的炫彩。流光溢彩!一层又一层的光芒,堆叠成一片光之海,从淡玫瑰色到北极蓝色,无数层柔和蜡彩,无数层迷宫,叠加成一大团纷繁的光彩,正在硫黄地层中,轻轻律动着。仿佛是她脑海中的烦乱思绪,被切换成了可见光。仿佛进入了迪斯尼虚拟频道,当然播的可不是什么自然风光节目——绝对是DV-3特效节目。
“该死。”她喃喃自语。居然一直就藏在眼皮底下。而她却毫无察觉。
地下布满无数发光线条,交织成一个翘曲翅膀般的电磁力场。
简直像电路一样。这无数发光线条,交织着,结合着,汇聚着,正向着她……不,正向着雪橇聚拢。波顿的尸体像霓虹灯一样闪闪发亮。她的头被裹在一层二氧化硫雪中,频闪着耀眼的光芒,简直像太阳一样闪耀。
硫黄能摩擦起电。这意味着摩擦时硫黄会积聚电荷。
她拖拽着载着波顿尸体的雪橇,在伊俄的硫黄地表行走了多少个小时?一路摩擦,肯定制造出了巨量电荷。
所以,还算好。她看到的,原来真的是一种物理现象。假设伊俄真的是一台机器,一个月球大小的外星摩擦发电装置,是在亘古之前,由不知何等智慧的外星异族,出于不知何等目的而建造,那么,没错,它也许真的能和她交流。电可以做很多事。
更小、更短、更暗的“电路”,也伸向了玛莎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。当她从地面抬起一只脚,接触就会中断,电流联线会消散。当她再次踏足地面,又会滋长出其他电流联线。但她与伊俄之间的轻微连接,一直被频繁中断着。
而波顿的雪橇却与伊俄的硫黄地表持续接触着。
波顿头骨上的那个洞,能让电流直通她的大脑。她还在头盔里塞满了固态二氧化硫雪。过冷的良导体。是她自己为伊俄的发声铺平了道路。
她又切换回增强实色模式。DV-3 SFX特效消失了。
她尝试接受这个试探性的新假设:对她说话的那个声音真实存在,而不是幻听。伊俄能够和她交流。它是一台机器。它已经被建造……
那么,到底是谁建造了它?
咔嗒一声。
“伊俄?你在听吗?”
“耳朵正潜伏在静夜中。奏响吧,天堂悠扬的曲调。埃德蒙·汉密尔顿·西尔斯。”
“好的,很好。听着,我想问一下,是谁制造了你?”
“是你。”
玛莎狡猾地说:“所以我是你的创造者,对吗?”
“对。”
“我以前来这里的时候,是什么样子?”
“随你所愿。千变万化。”
“我呼吸氧气,还是甲烷?我有触角吗?有触手吗?有翅膀吗?我有几条腿?几只眼睛?几个头?”
“随你所愿。或多或少。”
“现在在这里,有多少个我?”
“一个。”停顿了一下。“现在。”
“我以前来过这里,对吧?像我这样的人。能移动的智能生命形态。然后我又离开了。我离开了多久?”
无应答之声。
“多久——”她刚要追问。
“很久。久远。很久很久。”
走啊走,拖啊拖,沓啦沓啦。她已经行走了多少个世纪?感觉走了很多个世纪。又是夜里了。她感觉胳膊都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。
她真该撇下波顿。波顿从没说过,也没表示过自己的尸体一定要安葬在哪里才合适。她很可能会觉得,葬于伊俄是个挺有趣的归宿。但玛莎这么做,不是为了她。她这么做是为了自己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完全自私。
为了证明自己对别人也有感觉。激励她的,不仅仅是对名望和荣耀的渴望。
当然,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私的表现。渴望被他人认可为一个无私之人。真让人绝望。就算你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,那也照样证明了你天生的自私。
“你还在吗,伊俄?”
咔哒一声。
“我在。听。”
“跟我说说你的物理控制力。你到底有多少能力?你能让我更快抵达着陆器吗?你能把着陆器搬过来吗?你能把我送回轨道飞行器吗?你能再给我提供一些氧气吗?”
“这是一颗死蛋,我一直在撒谎。这是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。普拉斯。”
“这么说,你并没有那么有用,对吧?”
没有应答声。反正她也没期待,也不需要那个声音。她检查地形,发现自己离着陆器又近了八英里。现在,在头盔镜的光电倍增管辅助下,她甚至能看到地平线上的微弱闪光。光电倍增管,真是个美妙的东西。伊俄上的太阳光线,与地球上的满月一样弱。但木星本身的反射光更微弱。
继续放大,她甚至看清了气闸,正静候着她前去打开。
走啊走,拖啊拖,沓啦沓啦。玛莎在脑子里反复计算着。只剩下三英里路程,氧气也够用三小时。着陆器有自带的氧气供应。她能挺过去的。
也许她并不像自己一直认为的那样,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。也许她还有一点希望。
咔嗒一声。
“支撑住。你自己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她脚下的地面猛地升起,把她掀翻在地。
震颤停止后,玛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。她眼前的大地一片狼藉,仿佛一个笨手笨脚的巨神把整个平原举高了一英尺,又往下一扔。地平线上着陆器的银色反光消失了。她把头盔镜的放大功能调到最大,看到远处碎石地面上杵着一根歪扭的金属支架。
玛莎熟悉着陆器上每个螺栓的抗剪强度和每条焊缝的失效点。她很清楚它有多脆弱。这个装置再也飞不起来了。
她一动不动地站着。目光呆滞。眼前茫然一片。什么都看不到,感觉不到。
最后,她终于振作起来,开始思考。也许是时候承认:她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成功。区区玛莎·凯维尔森,怎么可能斩获大功。她一直都是个失败者。有时候,比如在获得了着陆探险的首发资格时,她又会在一个更高水平上输掉比赛。她从未得到过她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为什么总是这样?难不成她暗地里在渴望失败?但深入剖析之后,她发现,自己真正想要的,是照着上帝的屁股狠踢一脚,引起他的注意。成为一声轰响。成为这世界上最他妈洪亮的一声巨响。
这个念头就那么不切实际吗?
现在,她将悄然逝去,沦为人类太空扩张编年史的一个渺小脚注。沦为一个悲伤的警世小寓言,宇航员妈妈会在寒冷冬夜讲给宇航员宝宝们听。换成是波顿,或者霍尔斯,可能早就回到着陆器了。但她不行。反正换了她就是办不到。
咔嗒一声。
“伊俄是太阳系中火山活动最活跃的星体。”
“你他妈的混蛋!你为什么不提前警告我?”
“我也。不。知道。”
现在她的感情又完全恢复了。她想跳脚,想尖叫,想摔东西。只是眼前的一切早已东倒西歪。
“你这白痴!”她大骂,“你这白痴机器!你有什么用?你到底有什么用?”
“能给你。永恒的生命。灵魂的共享。无限的处理能力。可以给波顿。相同的东西。”
“啊?”
“死过第一次之后,再无死亡。迪伦·托马斯。”
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没有应答声。
“你这该死的机器!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于是魔鬼把耶稣带入圣城,把他放在圣殿最高处,并对他说:“你若是上帝之子,就跳下来。因为《圣经》上如是说,他吩咐他的使者们照看你,他们要用手托住你。”
不只是波顿能引用《圣经》。你不必像她一样是个天主教徒。长老会教徒也能干这事。
玛莎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称呼这个现象。也许算某种微型火山。一次小型喷发。形成了一个二十米宽、二十多米高的圆形矮丘。姑且把它称作火山坑吧。她站在坑边瑟瑟发抖。如伊俄所说的那样,火山坑中间有一个黑色熔硫池。据说池底连通着塔耳塔洛斯:伊俄的地下硫海地狱。
她头痛得很厉害。
伊俄声称——的确这么说过——如果她把自己投进熔硫池,它就能吸收她,复制她的神经网络模式,让她重新复活。转换成另一种生命形态,但仍然是生命。
“把波顿投进去。”它说,“把你自己投进去。物理结构将被。摧毁。神经结构将被。保存。也许。”
“也许吗?”
“波顿只有。有限的。生物学知识。对神经功能的理解可能。不完善。”
“好极了。”
“也许。没有那么不完善。”
“晓得了。”
热量正在从火山坑底部向上辐射。即使有宇航服的暖通空调系统的保护,她还是感受到了前胸和后背的明显温差。好比在寒夜中站在一个火炉前。
他们交谈,确切地说,谈判了很久。
最后玛莎问:“你懂莫尔斯电码吗?你懂正统拼写法吗?”“波顿。懂的。我。都懂。”
“懂还是不懂,该死!”
“懂。”
“很好。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。”
她凝视着夜空。轨道飞行器就在上空,她很抱歉不能直接和霍尔斯通话,说一声再见,谢谢他所做的一切。
伊俄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。和霍尔斯通话需要的能量消耗,将使无数火山被喷发,无数山脉被夷平。
构造冥湖大桥引发的那场地震,与此相比,只能算是一次小震动。
伊俄无法构建并维持两个独立的通信通道。
在地平线上空,离子磁流管拐过一个巨大的弧形,连向木星的北磁极。在头盔镜的增强显示下,就像上帝之剑一样闪亮。
只见整个离子磁流管开始频闪,涨落,数百万瓦能量瞬通瞬断,舞动着,沸腾着,向地球表面传递出一条编码信息。这条信息,会淹没太阳系中所有的无线电和广播频道。
我是玛莎·凯维尔森,谨代表我本人,以及茱莉叶·波顿和雅各布·霍尔斯,首次伽利略木卫探测任务的三名成员,从伊俄地表发来这条信息。我们有一个重大发现……
地球无线电系统里的每一个电子设备,都会随着这歌声起舞!
波顿先行一步。玛莎推了一下雪橇,雪橇从山顶飞落。雪橇越坠越小,击中熔硫池面,激起了一点小小涟漪。然后,尸体缓缓沉入黑色黏液中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这看起来一点也不鼓舞人心。
但……
“行吧,”她说,“总得遵守约定。”
她踮起脚尖,张开双臂。深吸一口气。也许我还是能活下来,她想。波顿可能已经融入了伊俄的思想海洋,正期待与她进行人格融合。也许我能永远活下去。谁知道呢?一切皆有
可能。
也许吧。
还有一种可能性更大。这一切很可能只是幻觉。她的大脑短路了,正喷射着无数有害信息素,轰击着她的脑神经突触。她已经疯癫了。这是她临终前最后一场妄梦。玛莎无法判断。
然而,无论真相是什么,都没有别的选择,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出真相。
她纵身一跳。
飞跃入空中。
阿古 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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